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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人民日報:雀兒山高度

        2019-10-30來源:人民日報

          川西高原,雀兒山。

          陽光下,雪峰聳入藍(lán)天,川藏公路絲帶一樣在五千米海拔上繚繞。

          鏡頭里的雀兒山風(fēng)景如畫,但在過往司機(jī)的眼里,這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危險路段。那些年,隔些時候就會聽說,有人因為高原反應(yīng)或行車遇險,在這里長眠不醒。

          誰都知道“川藏第一高”“川藏第一險”,卻偏有人自告奮勇,以翻越雀兒山為業(yè),專開甘孜—德格這條郵班。

          他就是郵車司機(jī)其美多吉。

          

          其美多吉的阿爸呷多是老師。阿爸教書的地方很遠(yuǎn),他總是騎著一匹棗紅馬回來。當(dāng)許多同齡人還在院壩里騎著板凳“馳騁”時,多吉已經(jīng)騎著阿爸的棗紅馬狂奔了。之后,一個鋼鐵“動物”呼嘯而來,以其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力量,改變了人們的生活,它就是汽車。

          多吉的家門口就是川藏公路。當(dāng)時車少,主要是軍車,其次是郵車。因為少,就特別稀奇。只要聽到馬達(dá)響,多吉馬上就會奪門而出,在滾滾灰塵中追逐汽車,直到它消失在公路盡頭。

          他用木頭做汽車,用蘿卜雕刻汽車,在地上畫汽車,把路邊道班補(bǔ)路的沙堆修成雀兒山的沙盤,上面的“盤山公路”上跑著他的“汽車”。

          十一歲那年秋天,他扛著一只牛皮裹褡,里面裝滿蘿卜、洋芋和蓮花白,第一次坐上汽車——阿爸在馬尼干戈教書,他被阿媽派去看望。返回德格時,阿爸往他的裹褡里裝滿牛肉和酥油,還在他書包里塞滿面包、蛋糕等,把他送上一輛去昌都的貨車。

          但是,雀兒山給了他人生第一次重大考驗——因為大雪,他們被堵在山上。

          那是一輛雙排座卡車,加上他四個人,都關(guān)在駕駛室里。為了不致凍住柴油,稍隔一會兒就必須發(fā)動一下引擎。冷,冷風(fēng)直接吹進(jìn)骨頭縫。很餓,餓得似乎五臟六腑都被掏空。

          多吉突然想起腳邊的書包。

          “叔叔,你們都餓了吧?”他把書包里的食物一樣一樣掏出來,“我們一起吃!”

          “一起吃?我們可是大嘴老鴰哦,幾口就給你吃完了!”

          “沒關(guān)系!如果不夠,還有這么多酥油呢。”他真的又打開了裹褡。

          “好可愛的小朋友??!”叔叔們贊嘆。

          在呼嘯的風(fēng)中,司機(jī)叔叔下了車,打開貨車的后擋板。他們掀下打好包的一捆棉絮,夾斷鐵絲,取出三床,全部鋪在后排,將多吉捂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。

          第二天中午,恢復(fù)通車,車子停在龔埡家門口時,多吉還在酣睡中。見到阿媽其美拉姆,三個叔叔連連致謝,說她養(yǎng)了一個好兒子,多虧了他提供的食物,他們在山上才沒有餓肚子。

          多吉并不知道,他與汽車和雀兒山有不解之緣。這個故事,不過是序曲而已。

          

          1982年春天,剛參加工作的其美多吉第一次領(lǐng)到工資,直奔縣新華書店,想買朝思暮想的那幾本連環(huán)畫,卻被一本《汽車構(gòu)造與修理》吸引。幾番糾結(jié),他用買連環(huán)畫的錢買下這本汽車修理培訓(xùn)教材。

          偶然之舉,改變了他的一生。他從此由一個連環(huán)畫迷變?yōu)橐粋€徹底的汽車迷。通過一本書,他不經(jīng)意間就鉆進(jìn)汽車那復(fù)雜而神秘的內(nèi)部世界。

          從車身、部件、零件到螺絲釘,他在紙上、在心里反復(fù)拆解與組裝。他不斷默記常見故障和解決辦法,不斷回憶司機(jī)們的開車步驟和動作,在腦海里的公路上,他發(fā)動,起步,轟油門,換擋,加速,減速,轉(zhuǎn)彎……

          一年多的“紙上談兵”,然后是誤打誤撞幫人修好了路上拋錨的汽車,接下來自己買下一輛舊車跑運輸。他無師自通,居然成為縣里小有名氣的司機(jī)兼汽車修理工。

          1989年,德格郵電局有了史上第一輛郵車,在全縣遴選駕駛員,局里最后選中其美多吉。

          晚上,局長周福榮回家,想起夫人是龔埡人,就問:“你知道其美多吉嗎?”

          “其美多吉?誰不知道呀,呷多老師家的老大嘛。”

          “小伙子人品如何?”

          “人品?我給你講一件事吧。去年夏天,他專門把村里鄉(xiāng)親拉去甘孜旅游。到雀兒山,一個外地人的車爆胎打橫,好多車堵在山上。為了盡快恢復(fù)通車,其美多吉把自己的備胎送給那個素不相識的人,還幫他換上。最后,他還把村里的小伙子從車上喊下來,一起把那輛車推上結(jié)冰的那段陡坡!這樣的人,你說人品會差嗎?”

          的確,新來的郵車司機(jī)其美多吉,其表現(xiàn)沒有讓大家失望。

          他眼里有活兒,總是搶著做事;大雪封山,或者車禍現(xiàn)場,他總是主動出現(xiàn),用真誠的微笑、豐富的經(jīng)驗以及超常的耐心,讓大家配合,讓堵死的公路重新恢復(fù)暢通。郵政和電信分家時,其美多吉如愿調(diào)到甘孜縣郵政局,專門跑甘孜—德格這條郵路。

          在那個危險的高度上,他有一個標(biāo)桿——局長生龍降措。

          那天大雪,生龍降措開著滿載的郵車從甘孜去德格。雀兒山最險最陡的路段有三十多米,卡車只有掛一擋才爬得上去;而且因為極窄,一次僅容一輛車通過。就在生龍降措的車進(jìn)入這段路時,突然下面一輛卡車迎面駛來,車上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載著人!冰道上,兩車距離越來越近,近得可以看清對面車上乘客驚恐的臉。

          “完了!”副駕上的押運員翁須澤仁失聲叫了起來。

          生龍降措汗毛炸立。狹路相逢,對撞幾乎不可避免。兩輛車連同二三十個人,都會被撞下百丈懸崖,后果不堪設(shè)想。

          千鈞一發(fā)之際,辦法有了——懸崖里側(cè),有一塊小桌大小凸出的石頭,他可以用車輪去掛,強(qiáng)制讓車子停下來。生龍降措對準(zhǔn)那塊石頭,將車子靠上去。聽得“嘭”的一聲巨響,隨著猛烈的震動、搖晃、急轉(zhuǎn),汽車終于停了下來,橫在路上。

          與此同時,生龍降措感到手臂被猛擊一下,一陣酥麻。看了看自己手臂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左臂已斷。

          翁須澤仁讓生龍降措轉(zhuǎn)過頭去,立馬抓住斷臂使勁一搖,“咔嚓”一聲將骨頭復(fù)位、壓住;再將擦車的帕子用牙咬住,撕成布條,將手臂捆扎起來。這時下車,才知道情況有多么懸——車子前一半擱在路上,車尾已懸在崖邊。后輪如果再出去幾厘米,就會墜下深淵!

          驚魂甫定,生龍降措將左臂吊在脖子上,用右手握方向盤,慢慢移動,掉轉(zhuǎn)車頭,回歸正道,又繼續(xù)慢慢下山。車到德格,才打電話報告領(lǐng)導(dǎo),請求派人接替開車。

          可是,甘孜那邊卻一時派不出駕駛員。“這咋整?。苦]班不就停了嗎?”生龍降措急了?!澳怯帜茉趺礃影??你的傷這么重?!薄安恍?!我們得慢慢開回去!郵班怎么能停啊?!?/p>

          說走就走。生龍降措脖子上吊著的左臂已經(jīng)腫得很嚴(yán)重,而當(dāng)時的車還沒有助力,方向盤很重。他一只手開車,平直的路上尚可,但是一遇彎道,只能請不會開車的翁須澤仁幫一把,合力扳動方向盤。就這樣,他們居然再上雀兒山,安全行駛一百八十公里,將郵車開回了甘孜。

          

          每到過年,人們奔波在回家路上,而其美多吉總是逆向而動——因為郵班不能停,因為他是駕押組長,他要帶頭值班、代班。開了三十年郵車,他只有五個除夕在家。

          又到除夕,他終于可以回家了。雖然還是甘孜到德格的郵班,但是三個小時以后,只要在德格城里卸下郵件,他就可以回龔埡老家,和父母、弟弟妹妹以及妻兒團(tuán)圓了。

          但是,那天他卻遇到“風(fēng)攪雪”,對過往司機(jī)來說,它比雪崩還可怕。大晴天在瞬間變臉。乾坤旋轉(zhuǎn),颶風(fēng)怒號,汽車在搖晃,車窗外是零下幾十?dāng)z氏度的酷寒。

          十來分鐘后,風(fēng)小了。視線重新打開,公路不見了,一座雪山平地而起,不知從何處移來。世界白茫茫一片。

          “糟了,這還怎么團(tuán)圓啊。”車窗外說話的是弟弟澤仁多吉。他的SUV拉著一車年貨,其美多吉的兒子扎呷和侄兒澤翁也在車上。

          “下面的四道班沒有推土機(jī),五道班還遠(yuǎn)在埡口那邊,并且他們的推土機(jī)也壞了。只有靠我們自己了。”

          “那怎么辦?”

          “我們動手挖唄,挖一段,走一段,總會挖通的?!?/p>

          這樣的情況,他們見得多了。記憶最深的是一次雪崩。交通癱瘓,附近沒道班,前后無車輛,多吉和他的同事頓珠被困在山上。他們用鐵锨和鐵皮桶拼命挖雪,挖開一兩米,汽車立刻前進(jìn)一兩米。戶外的氣溫在零下三四十?dāng)z氏度,累得凍得受不了,就上車坐一會兒。汽車的燃油有限,斷斷續(xù)續(xù)啟動發(fā)動機(jī),也經(jīng)不起持久消耗。為了不被凍死,也為了威懾狼群,必須烤火。寸草不生的高山雪地,他們只能在車上想辦法。先燒備胎,后拆后擋板,再拆左右擋板。鐵打的底線,是必須保證郵件尤其是機(jī)要郵件的安全。他們不斷挖,不斷燒。車廂板拆光了,就將機(jī)要文件背在身上,郵件用篷布蓋嚴(yán),扎牢,繼續(xù)挖雪。就在最后一塊車廂板即將燃盡、兩個人的體能消耗也到了極限之時,他們終于打通了道路,用車?yán)锏挠嘤蛯④囬_進(jìn)德格。那時,整個縣城都在歡呼,英雄一樣迎接郵車的到來。

          現(xiàn)在,兩兄弟如法炮制,拿鐵锨和鐵皮水桶挖了起來。他們像愚公一樣挖個不停,挖開一段,再將車子挪動一段。

          半夜,他們意外地等來了道班班長曾雙全的推土機(jī)——他在得到扎呷的報信之后,冒險將沒有完全修好的推土機(jī)開了出來。并且,曾雙全還在滾燙的引擎蓋上用鐵絲固定了兩盒泡面——堵車時,在引擎蓋上放著熱飯給郵車兄弟送過來,這是五道班兄弟們的慣例。雖然吃起來滿是柴油味,但是,其美多吉畢竟是在十幾個小時之后,第一次吃到了熱飯。郵車和道班唇齒相依。郵車隨時給道班送來鮮肉、蔬菜、報紙、藥品和機(jī)器配件,是道班專屬的物流渠道;而道班,則是郵車司機(jī)們的保障基地,另外一個家。而這一次,好朋友其美多吉給他帶來的是一個袋子,里面裝著牦牛肉、青稞酒、蔬菜、水果和自己做的藏式糕點——這是他特意為好朋友準(zhǔn)備的年貨。

          推土機(jī)到來后,公路終于在天亮?xí)r打通。其美多吉把自己準(zhǔn)備帶回龔埡的水果、糕點和自己炸的麻花,全部分給郵路上饑腸轆轆的旅客——幾十個素不相識的人,在雀兒山埡口,迎來一個特別的大年初一。

          

          2012年的初秋,在一起突發(fā)事故中,為了保護(hù)郵車,其美多吉身負(fù)重傷。出院后,“三級殘疾”,意味著他將離開郵車。

          那天,妻子曲西照常用輪椅推著多吉在路上轉(zhuǎn)悠。走著走著,來到成都著名的中醫(yī)一條街。拐彎處,一家診所引起曲西的注意,她決定帶多吉進(jìn)去看看。

          醫(yī)生差不多比其美多吉年長二十歲,姓曹。一番檢查,曹醫(yī)生說:“你的傷可能永遠(yuǎn)治不好?!?/p>

          多吉腦袋“嗡”了一下,心想,別的醫(yī)生們不也這樣說嗎?

          “也可能徹底治愈?!辈茚t(yī)生又說。

          “我都聽糊涂了,到底能不能醫(yī)好?。俊倍嗉鼻械貑?。

          “你這是筋攣縮?!辈茚t(yī)生解釋起來,“也就是說,韌帶之間互相粘連了。我有徹底治好的方法,但關(guān)鍵在于,患者本人必須具備兩個條件:強(qiáng)烈的康復(fù)欲望和超人的意志力?!?/p>

          “這兩個條件我都具備?!倍嗉苷駣^,“只要能康復(fù),您怎么說,我怎么做?!?/p>

          曹醫(yī)生繼續(xù)說,“具體地說,就是要通過外力牽引,將不正常的粘連和攣縮破壞,分離,然后重新愈合,恢復(fù)原狀。”

          我可以忍受!多吉急不可耐。

          盡管其美多吉有充分的心理準(zhǔn)備,但治療持續(xù)時間很長,并且不能麻醉,因此其過程如同受刑。每一次治療,多吉都痛得大汗淋漓,每次幾乎都要咬破嘴唇。他只能反復(fù)告誡自己:要活得像一個康巴漢子,重返郵車,就必須忍,堅決忍,忍常人所不能忍!曲西在旁邊看著丈夫遭罪,尖銳的痛感似乎也傳遞到自己心上,忍不住暗自垂淚。

          兩個多月后的一天,其美多吉借住的小區(qū)臨時停水,曲西要下樓提水。多吉說,我也去。他丟了拐杖,一瘸一拐地就跟著曲西走了。水接滿,他試著一提,居然提了起來。他邁步向前,雖然腿依然是瘸的,但他比當(dāng)初第一次開郵車還要興奮——受傷以來,他還是第一次用左手提這么重的東西。走了很遠(yuǎn),才發(fā)現(xiàn)曲西沒有跟上來?;仡^一看,她正在路邊擦眼淚。

          多吉鼻子一酸,也哭了。那一刻,他知道他贏了,他再次創(chuàng)造了奇跡。

          

          其美多吉重新回來了。

          他重新馳騁在雪線郵路,繼續(xù)穿越雀兒山。他依然經(jīng)常趴在雪地里幫人上防滑鏈,依然經(jīng)常幫沒有經(jīng)驗的司機(jī)把車開下危險的結(jié)冰路段,依然在堵車時跑前跑后當(dāng)義務(wù)交警。他的事跡逐漸被更多人所知,先后榮獲“時代楷模”“中國好人”“感動中國年度人物”“全國五一勞動獎?wù)隆钡纫幌盗袠s譽。

          2019的夏天,成都下南街車水馬龍。其美多吉在公交車站臺上等車,而站臺邊就有關(guān)于他的宣傳畫。幾個等車的人看到他,又看看宣傳畫,似乎認(rèn)出了他。多吉趕快側(cè)過臉,轉(zhuǎn)身離開,走進(jìn)一家面館,要了一碗牛肉面。這時,鄰桌一個女士驚喜地叫了一聲:“你是其美多吉!”其美多吉一愣,回頭友好地笑笑,趕緊吃完,付賬,然后匆匆離開。這樣的場合,這個康巴漢子總會格外羞澀。

          多吉變得更加忙碌,很多地方都請他去開會、演講。走在路上,手機(jī)突然在兜里振動,電話是妻子曲西打來的。

          “你那些郵車兄弟都在問,你什么時候回來?”噓寒問暖之后,曲西說。

          “告訴他們,就說快了!”他大聲說。

          是的,他想盡快回去。經(jīng)歷許多事情,走過許多地方,他更加覺得,他生來就屬于康巴高原,屬于雪線郵路,屬于郵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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