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按:也許是冥冥中的巧合,從唐古拉返回格爾木的歸途,多了一位搭順風車的乘客——葛軍和一位相識11年的老兵,在記者的見證下,走完了青藏線上的最后一程。而印有“鴻雁傳書”標志的中國郵政車,將永遠馳騁在天路
“咚咚咚!”
12月2日,早上八點半,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?!皠⒗蠋?,起了沒,該出發了。”“來了!”做記者一年來,從未被采訪對象提供“叫醒服務”,我急忙應聲,裹上羽絨服,匆匆洗把臉,跟著葛軍出了門。戶外刺骨的寒風吹來,像冰刀似的,一下子把人浸透,殘存的睡意瞬間消失。
唐古拉山鎮住了一夜的招待所。劉雨瑞攝
車廂里的溫度與戶外別無二致,我捧了杯熱水,窩在副駕駛位置瑟瑟發抖?!皠⒗蠋煟皇悄銇?,我晚上就睡在駕駛室了,你還得練練?!毕嗵幰惶?,葛軍認下了我這個小兄弟,已經可以隨意跟我開玩笑了。“我有個好消息,今天副駕還有個人,搭個順風車下格爾木,你倆擠擠,暖和。”“誰?。俊薄拔业摹让魅恕?,別急著問,等會就見到了。”
葛軍開著郵政車,駛上了昨夜的“搓板路”,到了當地駐軍某部。門口,筆直地站著兩隊戰士,一位穿著黑色羽絨服的高個兒肅立其間。不一會兒,鞭炮、鑼鼓聲響起,高個兒“啪”地一下站直,緩緩地舉起右手,莊重地向戰士們敬了一個軍禮,隨后扭頭登上郵政車,車外爆發出熱烈的掌聲,戰士們扯著嗓子高喊“歡送老兵”,車上的高個兒沉默不語。郵政車慢慢駛過人群,直到兩百米后,葛軍才猛踩一腳油門,車撒歡似地跑了起來。
“哭呢?”葛軍打破沉默。
“哭啥?前兩天茶話會都哭過了?!备邆€兒悶悶地答。
這時我才想起和他互通姓名。他姓胡,我看他身材壯實,一臉英氣,就大方地叫他胡哥。他一愣:“我以為你叫明星呢?!比斯笮?,氣氛頓時緩和。
聊了一會得知,胡哥是吉林人,20多歲來到青海當兵,光在唐古拉山鎮就駐扎了12年,如今已經結婚,正準備回家要娃娃?!拔业那啻憾荚谶@里了,現在轉業回老家啦,先去格爾木,再坐飛機回長春,再也不回來了。”胡哥最后一句話拖得很長。我看他興致不高,便提議打開音樂播放器,大家一起唱首歌。沒想到胡哥竟是個“麥霸”,從民謠到流行,從搖滾到古典,全在他的曲庫之中。
唱歌間隙,我問葛軍:“這就是你的‘救命恩人’?”
“老葛,你又說那個事兒了吧?”胡哥笑著在一旁搭腔。
“是,當年第一次跑格爾木到唐古拉這條郵路,我的車陷在泥石流里面,就是他帶著戰士們把我的車從泥漿里拖出來的?!备疖娬f。
“這有啥!”胡哥關掉音樂,“我們真拿他當親哥看?!焙鐒偖敱菚海x家千里,思鄉情切,那時沒有手機,只能掛公共電話或者寄信,葛軍成了戰士們和故鄉親人們溝通聯絡的橋梁?!懊看慰吹洁]政車,別提心里多激動了!”胡哥說,“有啥心里話,我們也找老葛談,他總能給我們排解排解。而且據我所知,老葛也救過人嘛?!?/p>
原來,2014年的一個冬日,海拔4415米的五道梁,天寒地凍。蒙古族母親扎婭一歲的孩子突患感冒,持續高燒陷入昏迷,憂心如焚的扎婭在凜冽朔風中等了一天也沒攔到車,后來輾轉聯系到葛軍。他連夜開下唐古拉山鎮,將孩子送到了格爾木搶救,孩子得救了,本該休息的他卻在肆虐的大雪中行進了十幾個小時?!艾F在想想都后怕,正常天氣走都有危險,別說大雪了,但人不救行嗎?”葛軍說。
由于前一天郵件已安全送達,今天的任務就是返程。葛軍特意開得慢了一點,讓我彌補昨天無法仔細欣賞美景的遺憾——也許,因為采訪原因重走郵政天路的他,也想再好好看看沿途的山山水水。
下山的路,三人同行。劉雨瑞攝
中午時分,我們抵達了五道梁。正值冬季,鎮上大多餐館暫停營業,開車尋覓良久,我們終于在一家川菜館前停下了車。葛軍去后廚點了一大份燴菜和三碗米飯,饑腸轆轆的我們埋頭吃了起來。這時,我突然意識到,對葛軍和這位相識11年的老兵來說,此行都是他們在青藏線上的最后一程。
“你們說,我們還可能在五道梁相遇嗎?”我問。
“可能吧,我會帶我的孩子回來轉轉,看看他老爹奮斗過的地方?!焙缫桓脑缟稀霸僖膊换貋怼钡恼f法,突然變得溫情脈脈。老兵要退伍,新兵要補齊,而亙古不變的,只有腳下這片土地。
“我回去就要跑茫崖了,但我還會回來看看。”葛軍說。
“茫崖!”我驚呼。2021年初“新春走基層”采訪,我曾在茫崖市政府所在地花土溝鎮蹲點采訪五天,極寒極干是它留給我的印象。我打開地圖,查詢格爾木市到花土溝鎮的距離,“456.2公里!這和格爾木到唐古拉山鎮的郵路有什么區別?”我問。
“有區別,花土溝海拔3000米左右,比唐古拉低了1600多米呢。”在中國郵政格爾木市分公司管理的郵路中,按艱苦程度排名,格爾木至茫崖段僅次于格爾木至唐古拉山鎮段?!澳壳案裉凄]路是兩個人在跑,公司也在招募新的大車司機,雖然不能再天天跑這個了,但我可以嘗試一個新的?!备疖娬f。
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,葛軍開車駛下青藏公路時,車頭向東的一瞬,眼前的景色讓我愣在位置上一動不動:東方的天空火紅一片,在地平線最東端,紅得最熾烈,最濃艷。剎那間,一束炙熱的光芒從紅綢帷幕似的天邊刺出來,像是熊熊燃燒的大火,灼燒著我的雙眼。我倆互相看看,都是一臉的“金色”——那是唐古拉山、長江之源的日出?!斑@次采訪,值了?!蔽矣懈杏谘矍暗娘L光,是我此行最好的禮物。葛軍沖我笑笑說:“多拍點。”
這個日出,和人,我都忘不了。劉雨瑞攝
我想,人們流連陶醉于眼前的美景,大多是因為初次抵達吧?但人生就是一次次的抵達與離開,誰不是路上的匆匆過客呢?我們不用擔心沒人去看唐古拉絢爛的朝霞,也不必感傷,因為離開的人們總會選擇向著新的景色進發。
整個下午,雖然葛軍一直壓著速度,但輕車熟路,經過十個小時的跋涉,下午七點半,我們到達了格爾木市區。葛軍歸還完車輛后,我們仨相約著吃晚飯。因為第二天還有采訪,而且采訪點要求出示核酸檢測證明,我不得不在晚上八點半核酸檢測窗口關閉之前趕到醫院。我抓起酒桌上的啤酒,兩口喝下一瓶,不舍地與葛軍和胡哥道別。葛軍從口袋里掏出兩盒香煙送給我,是我旅途中無意提到的牌子。輪流擁抱后,我們分別了。
走在格爾木清冷的夜,望著滿天星辰,回想兩日的旅程,真如夢一般。轉過天下午,我就要踏上返回西寧的飛機,胡哥也要飛往長春,陪伴妻子,而葛軍將在一周后開始他新的旅程。人生充滿了抵達與離開,相聚與分別,每次離別,都是下一個開始。
葛軍最后一次行駛在天路。劉雨瑞攝
麥克阿瑟說,老兵不死,只是逐漸凋零。不,老兵永不凋零。
再見了,朋友,祝你們一路順風。